一、一心寻师,梦想成真
我能够幸运地成为胡道静(1913—2003)先生的私淑弟子,忝为他的“半个助手”(先生1985年1月15日给我来信中之语),缘由北宋沈括的医学佚著《 灵苑方》。由上海中医学院(今上海中医药大学)图书馆老馆长赵英魁提议,我从1974年12月中旬至1975年1月23日辑得《灵苑方》71方,油印成册;1975年6月,我复经筛选甄别,辑出(《灵苑方》77方,出版了油印本。此油印本的代前言《从<灵苑方>看沈括的医学活动》,也系我撰写。其后我以《 灵苑方》为题,压缩成《 沈括的<灵苑方>》,刊登在《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3辑。
《灵苑方》辑复本虽然编成,但是否符合辑佚要求,我心中一直没有底。这是因为,我原本是知青出身,1974年1月刚从黄山茶林场调到中医学院,从未接触古代医籍,完全缺乏古籍整理的知识与能力,对辑佚工作一窍不通。我在辑集《灵苑方》时,曾细读先生的《 梦溪笔谈校证》,获悉先生早在1957年就辑录《灵苑方》二卷。我非常钦佩敬慕先生的深厚学问,很想能请他作专家点评,讲评我的辑复本得当与否。当时听学院图书馆有的老师说,先生是“现行反革命”,下落不明,生死不详。但是我并不相信先生是“现行反革命”,我一心一意在等待,企盼有一天会在天南地北的茫茫人海中寻访到先生,拜他为师。
1979年7月出版的《 读书》第4期使我梦想成真,它刊登了先生的新作 《(梦溪笔谈校证)五十年》,这使我喜出望外,先生不但健在,而且还在继续勤勉笔耕。于是,我立即给素不相识的先生写了一封信,寄到北京的《读书》编辑部,请编辑部转呈。信是发出了,不过我不知道因校证《梦溪笔谈》而名扬海内外的先生会不会给我回信。这一年10月24日,我惊喜地收到先生给我的第一封来信,而且是发自上海的一封明信片。先生在信中说,你的“来信已由《读书》转到,由于病因,事情也多,迟复为歉。读了大作,还有《论丛》三辑上考《灵苑方》一文也看到了,觉得您的努力是值得欣赏的,治理古籍的方法也是对头的。下了着实的功夫,其成果总是有价值的。所望锲而弗舍,肯定会有更大的成就”。这是先生对未曾谋面的我给予的亲切鼓励与鞭策,同时也殷切期望我能做到“锲而弗舍”。同年11月17日,先生又寄来一封明信片,他说:“大函及惠赠《灵苑方))辑逸的打印本次第收到,十分感谢!《灵苑方》 的重集是一项有价值的工作。”11月30日,先生在给我的信中再次提到:《灵苑方》辑复本“是研究沈括的有用文献”。先生的三次来信,终于让我明白到我辑集《 灵苑方》的工作是“有价值的”。1979年lO月23日先生的第一封来信,使我走上治学之路,“锲而弗舍”成为我的座右铭,更重要的是从此同城的先生成了我一生中遇到的一位最好的老师。
二、初涉治学,幸遇名师
我在初涉治学之际,便有幸得到胡道静先生导师般的耳提面命、悉心指导、亲切关怀,他对我是有问必答,解惑释疑,使我终身受益。在先生的谆谆教导下,我对古代文献学、版本学、目录学、文字学、校雠学和辑佚学等,逐步有了一些印象和了解。
我常常回忆先生一次次对我的面训,阅读珍藏的当年写给我的一封封信件,重温教诲,愈发敬重其渊博的学识、高尚的情操、正直的人品、提携后学的胸襟。1981年4月22日,先生来信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史料考证之学虽重要,但毕竟不是史学的目的”,“胡绳同志最近在太平天国起义130周年学术讨论会上的讲话,很重要,已在《光明日报》四月二十日发表。虽对近代史研究而言,但是对古代史研究同样适用。治史必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务必学好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您是一位老团员,更加要在这方面作出贡献。在史学界里……希望您努力前进。”1990年9月24日,先生又致信勉励我:“再接再厉,奋发图进。”
在李时珍史料整理与研究、章太炎医学佚文《记章太炎手书<金镜内台方议序>》((章太炎的<医诂>眉批按语》《 章太炎的<手写古医方)》等整理、考订和《瑞竹堂经验方》归藏流散查考等的过程中,以及介绍《山居要录》作者传记的出处与其书的存佚等,他的真知灼见引导我破解了学术上的有关难题,从而发掘了一些新史料、取得了一些新结论。
我研习的重点是李时珍研究,从史料的收集、考证到梳理,如《明仕林诗类•吴明卿自河南大参归里》书影的茏集与诗题的解释、《本草纲目》引用《熙宁字说》来源的分析、《 宝贷辨疑》作者“掌公帑者”的解读、《(祛疑说》作者人名的认定、朝鲜李朝李圭景(1788一?)《五洲衍文长笺散稿》“李言闻即东壁(璧)时珍大人”书语的解读、“太医院莲幕”含义和官阶的判断、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 关于《本草纲目》记述的英译汉和“Dictionary of MingBiography'’(《明代名人传》)的推荐等等,在先生笔耕不辍、公务繁重、宿病时发的情况下,仍然给予了精心的指点、最大的支持和全力的帮助。他还在百忙之中,审读我执笔的《 李时珍事迹著述偶拾》稿本,提出意见。
先生嘱我阅读他发表在《文史》1963年第3辑上的《沈括的农学著作<梦溪忘怀录>》,学习、熟悉文章的 内容,以及太老师王毓瑚对这篇文章的 评介。得到先生的 信任,我协助他完成沈括的佚著《梦溪忘怀录》《灵苑方》的辑录工作,代他辑佚沈括((清夜录》,代他抄录《永乐大典》残存本的卷目,在先生《(苏沈内翰良方>楚蜀判》的基础上,我在1982年《 中华医史杂志》第4期上发表《<苏沈良方>佚文析》。先生先后赠送给我《上海研究资料》《上海研究资料续编》(上海书店1984年版)和《梦溪笔谈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都是签名钤印本,先生嘱我“存览”,对我来说,同时它们还具有重要的纪念意义。
由于先生的关系,我也有幸向版本目录学专家潘景郑、医史学家范行准、“补白大王”郑逸梅和吴承恩研究专家刘修业等前辈请教,分别得到函谕。例如,先生曾分别告诉我,“潘承弼(笔者注:潘承弼,字景郑,以字行),苏州人,是清末尚书潘祖荫(谥文勤)的族孙,富有藏书”,“他是一位博学精思、诚挚温厚的长者”“自可向他请教,他必诲人不倦”。又如,先生关照我:“逸老世伯(郑逸梅)……您可去信向他老人家请教。老人家今年九旬加一高龄了。您可称他‘公公’。老人家与我为两代世交。您在《医史杂志》发表之文,我即转寄奉。”
三、弘扬遗存,学人风范
2004年季春,胡小静师兄相赠÷册先生的著述《中国古代典籍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打开《十讲》,一阵阵从古代飘来的中华书香迎面扑来,令人陶醉。《 十讲》 是先生旧作的结集,收载了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作品,文中涉及历代“子、史、经、集”大量的古籍。《十讲》由《中国古代典籍概说》《目录学与中国古代典籍》和《类书的源流和作用》等10个专题组成,每一专题收入数篇文章,计有26篇文章。其中《 <梦溪笔谈>补证(重写稿的一部分) 》等15篇文章我曩昔曾经泛读过,现在重读,既有一种“知新”的感悟,更有一份仰慕的心情;《(道藏>:中国典籍中独特的汇本》等文章,是我第一次阅读,看着看着似乎又听到了先生的吴侬软语,在讲解他的新发现、新见解、新收获。
为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自觉以整理古籍为己任,为保存和宣扬中华文化遗存不遗余力。他的动力来自何方?这可以从《十讲》中找到答案。《十讲》的首篇题为《谈谈我国的古籍》,他说:“我国文化遗产的一个特点,是古书非常的丰富。在这份珍贵的遗产里面,蕴藏着我们祖先不断积累起来的宝贵的斗争经验和卓越的艺术创造与思想发展,但同时也夹杂着大量的封建主义时代的糟粕。因此,我们必须遵照毛主席关于正确对待文化遗产的指示,要‘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做到古为今用,作为发展民族新文化的必要条件之一。”为了不使中国历史学习、研究特别是中国科技史学习、研究的衰落、中断,继承优良传统,他从少年至遐龄一直与浩如烟海的书籍相伴,发掘宝库。这就是先生孜孜不倦解读古籍的原由。第二篇((谈古籍的普查和情报》,是先生在1982年3月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重新恢复后首次会议上提出的一项建议书,由于其胸有万卷,所以对整理我国古籍驾轻就熟,献出中的中矢的良策。《 十讲》是一场特别的讲座,内容生动丰富,可以了解中国古籍的ABC,是学习中国历史的一把金钥匙。
先生也是一位中国农史专家,深知“民以食为天”的道理,他对古农书尤其对徐光启的农书十分青睐和推崇,娓娓道来,亲切感人。《十讲》中的《徐光启研究农学历程的探索》《 徐光启农学著述考》和《17世纪的一颗农业百科明珠——<农政全书)》以及刊登在《中国农史))1983年第3期的《徐光启农学三书题记》等,集中地倾注了他的深爱之情。
2012年3月21日,“纪念胡道静先生百年诞辰暨《胡道静文集》出版座谈会”在上海图书馆召开,我应邀与会。精装本《文集》全七卷,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11年12月出版,是他数十年弘扬国粹、辛勤耕耘的结晶,凝聚了他毕生的心血和精力,是集先生“毕生研究成果之巨著;汇上海历史研究、古籍整理、梦溪笔谈校证、沈括研究、农史与古农书辑录、科技史等众多领域探究之灼见”。虞信棠等师兄受师母重托,出色地完成《文集》的编定工作;女儿胡亚楣师姐保存了父亲的全部材料,为《文集》的编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令我特别欣慰的是,阮芳赋和我协助辑集的《 灵苑方钩沉》,收录在《文集》的《沈括研究•科技史论》卷里,先生一直想正式出版《灵苑方》辑佚本的心愿,现在终于实现了,这是告慰他的一个好消息。《文集》重要的历史意义与学术价值将越来越在海内外学界显示出来。《文集》
收有20多帧不同时期的个人照和合影,展示了一个杰出学人的丰采。《文集》将再版,虞信棠师兄嘱我,第1版《文集》若有遗漏之处,要我检阅后告诉他。我查到先生的《影印<海录碎事)序》(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年版)、《探求生命文化的真谛》(载《解放日报》1992年5月9日第7版)、《井中奇书考•序》(《井中奇书考》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等文章尚未收载在第一版中,建议师兄补遗,师兄师姐认可这一意见。
2000年夏,上海市举行为期三天的李约瑟(1900—1995)博士百年诞辰暨中国科技发展研讨会。在2000年8月29日召开的第一天会议上,87岁高龄的先生担任这次会议学术总顾问,他到会并作专题发言。他思路敏捷,言谈从容,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地介绍他的剑桥老友、英国著名科学家、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李约瑟的生平事迹,充分肯定李约瑟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文明的高度重视,赞扬李约瑟研究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所取得的显著成就,表达深切怀念李约瑟之情。他的发言结束后,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胡小静师兄陪同先生与会。我也参加了这天的会议,这是我最后一次聆听先生的讲话,最后一次亲见他的学人风范,最后一次与先生紧紧握手。此情此景,牢牢铭记在我的心中。
先生是我国著名的中国古典文献学家、中国科技史家、上海史研究专家,学识渊博,治学严谨,被学界喻为“百科全书”派学者。在我们的师生交往中,他又更像寻常百姓家中的一位老大爷,普通随和,平易近人,而且还很风趣、幽默。1990年9月,先生对我“获得中级职称,十分激动,十分高兴”,此后又叮嘱我须“精进努力”。收到我送给他的一册《牡丹史》后,他来信道谢;看到我的《李时珍生平年表》摘要(载《李时珍研究论文集》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版)后,还告诉我说摘要是“有价值之李公编年史传”。一次,先生要我在去信郑静远(他们是青年时期从事抗日新闻工作时结识的好友)时,用“他的话写告他(郑静远):‘胡道静自己也常常开自己的玩笑的”’。一次,我到先生家中,他要我品尝平湖西瓜,并告知我:“西瓜对我无缘,一向不吃。”还曾给我看一幅外国女童的全身照,笑着要我辨认女童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他就告诉我:女童照是李约瑟童年时拍摄的照片,因为他的母亲喜欢女孩,所以就把他打扮成女童妆。
在我的心目中,先生始终是一位孜孜砣砣奋力弘扬优秀中华民族文化遗存、整理古籍硕果累累、拥有“百科全书”知识、慈祥睿智的学界长辈。伟大师爱,真挚师情,芳馨师德,我永远感恩。今年是先生诞辰100周年和逝世10周年,谨以本篇短文深切缅怀我敬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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