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头放着三本书:《走出中世纪》 《走出中世纪二集》 《周予同经学史论》。那是著名历史学家、复旦大学朱维铮教授赠送给我的,上面还有先生的亲笔题字。诚然,按照我有限的历史知识,要想真正读懂其中的内容,那是极其困难的。但出于对学者及其学识的虔诚和崇拜,我还是反复认真地阅读了其中的序、跋和部分章节。“行年五十而知五十非”,“一切学术问题,总是通过反复研究,反复争论,才有可能由异趋同,或者竞不可能趋同,但无论如何都有益于揭示历史的底蕴”,“研究历史,不是首先研究历史本身,不是首先从矛盾的陈述中间清理历史事实,而是首先揣摩上意,密察风向,猜度政治生活上的时样和流行色,再据以剪裁史料,编织史著,涂饰史评,这不正是中世纪的‘正史’学风么?”“经历过七十年代的生死煎熬,我重读古典诸子,既欣赏《庄子》那种冷眼看世界的态度,也赞成《老子》所谓‘自知者明’、‘自胜者强’的说法,以为从业中国史学,应该自明知识结构和理论水准的缺陷,不可己尚昏昏,便欲令人昭昭。自己不懂的东西决不应乱讲,而曾经走错的路、说错的话,就应承认”。“假如这本小书,还能得到读者的一瞥,对我的考订论证,或驳正,或批评,那将使我非常感激”。“唐人柳宗元所谓‘皆知敌之仇’,不知敌‘为益’,是我三十年来的座右铭”……从这些我尚能够理解的字里行间,足以看到一位襟怀坦荡,直捣心言,见解深邃,治学严谨,勇于自我解剖,刚正直言的学者形象,也足以令我钦佩之至。字里行间,一位鲜活的学者楷模,跃然纸上。在朱先生逝世一周年后,睹物思人,尤其令人思念、怀想。
2011年2月第一次见到朱先生,是在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的病房里,先生不幸身患肿瘤经手术后病情反复而住院,由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大师》节目编导王韧先生介绍我往诊。在此之前,我对朱先生了解甚少,只知道先生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教授,我校中医药文化研究和传播中心聘请其为学术顾问。肿瘤医院的病房很普通,唯不同之处的是朱先生的床头柜上堆满了书及稿件,使人联想一位学者住院也闲不住,似乎忘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是来住院的,只是把办公室搬到了病房里而已,钦佩之心油然而生。先生面容憔悴,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由于长期熬夜的结果,加上肿瘤转移于骨骼引起的神经疼痛,无法安睡。先生对自己的病情诉说轻描淡写,丝毫也看不出得癌症的恐惧,仅仅说是昨晚因为咳嗽胸痛而辗转难眠,虽然用了一些西药仍减而未尽,尤不能人眠。他的夫人也是一位医务工作者,在旁边神情焦虑,说其半夜起来了二三次,或起座,或躺下,或在病房里走动,稍息即躺卧片刻,可以想见其痛苦不可名状。不由得令我生出由衷的怜悯,深感医生的责任。一年来,一次次处方遣药,或扶正、或止痛、或安神,疗效或缓解,或无进退。于是我查古方、索文献、询高明,用药剂量逐渐加大,几达极限,但是虽殚心竭虑,朱先生的病情或好转,或加重,反反复复,疗效总不克如愿,每次面对先生,凝神端察,但见其元气日趋衰惫,形容逐渐消索。令我寝食难安,恨回天乏术,“医对病人法嫌少”,直无能也。
有时病痛稍稍缓解,朱先生又寝馈于史学天地之中,床头柜上的书和稿件,有的打开着或夹着纸条,提示主人尚在阅读之中,研究生的论文正在批阅中,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先生的意见。浙江大学邀请其研究生论文答辩他欣然前往,北京大学请他参加一个学术活动他义无反顾地应允,后因途中车祸而作罢……,这一切好像似乎患肿瘤的不是他,似乎他不知道病魔正蚕食、吞噬着他的生命。这是一般普通人所无法理解一个身患恶性肿瘤已至晚期的病人,为何还日不暇给地拼命?感动之余我终于在阅读《 走出中世纪二集》的序中找到了答案:“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每念及《左传》所载这两句古逸诗,都不由得生出一种紧迫感”。答案就是一个学者的事业心、责任性、使命感,当令每一个读书人仰慕、钦佩。
朱先生的这种“紧迫感”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经历过七十年代的生死煎熬”,“重返教职未及十载,而行年已逾‘不惑’,将届‘知天命”’时,尤其迫切。据王导说,2007年电视台《 大师》节目要做关于马一浮先生的节目,提出五个方面的问题请教于朱先生。而朱先生自谦“我对马一浮缺乏研究”,“属于盲区”,但受人之托,“不得已,只好漏夜重读马一浮的几种遗著,唤起十多年前初读其书的记忆,用一日夜草成一函,敬答王导”。稿件长达一万五千字左右,内容涉及“介绍马一浮的‘价值”’、“关于马一浮拒任北大文科学长”、“马一浮与中西文化”、“马一浮为何强调‘直接孔孟”’、“马一浮与复性学院”等。观其行文有理有据、旁征博引,口气平实坦诚、娓娓道来,观点鲜明绝无模棱两可和哗众取宠,整篇充满书卷气,“只讲自以为是的历史话题,并以能讲的真话为限度”。如果没有长期“青灯默照,甘于寂寥”的深厚积累,是不可能昼夜兼程毕其功于一役的。据事后得知,为了撰成此稿,朱先生一天一夜没有睡觉。其治学精神岂一个“紧迫感”所能了得。思当今学术界频频披露出一些学术不端的现象,或追逐名利,忘记了一个学者的职业道德和做人的底线,以致剽窃、抄袭他人成果;或耐不得寂寞,为晋升职称,浮光掠影,粗制滥造,拼凑成文,聊作应付;或伪造数据,信口雌黄,充当成果;或为了名、权、利,不惜曲意逢迎、把学术作为买卖、出卖人格……严重败坏了神圣的科学殿堂的纯洁性,玷污了学者的形象。朱先生对这些不良现象深恶痛绝,甚为不屑。他一生“认真读书、认真教学、认真做人”的治学态度及其精神,堪为学人风范,值得我们深思和效法。
在与朱先生十八次诊疗过程中得知,他出身于医学之家,族中有许多位医学大家。有一次,我好奇地问起先生当年为何不学医而选择历史学为毕生事业?他说,在读中学时看到报载几位无锡历史名家,很是崇拜,受其影响选择了学历史。不过他说对医学还是颇有兴趣的,尤其是中医学,中医学的许多理念具有深刻的哲理。还说其在研究历史过程中经常留心一些古代医家的故事,随即说上一二,使我深受感动。
每读朱先生大作中的序、跋,无论开篇、行文,或结语,无不感慨其语言之清新、洗炼,用笔信手拈来,似不经意中体现其意味深长、匠心独运。开卷即开门见山,直舒胸臆,没有半点浮辞;核心内容的陈述,据理分析,鞭辟入里,切中肯綮;结尾则坦然自白,真情恳请读者指正,绝无伪饰。例如《 走出中世纪二集》一书“序”的结尾语:“有同仁质疑,这书既称《 走出中世纪二集》,难道还有三集四集么?我不知道。假若天假以年,当然还会在教书之余写点什么,至于能否结集,那只好说‘昧者不知也”’。语言既实在又诙谐幽默,颇有乐天知命的意境,读来韵味无穷。同样该书后面的“跋”结尾说:“跋者,书后短文也,依例应自评本书内容。我的感谢状,似已逾矩,就此打住,期待读者不吝批评”。文字有水到渠成,自然而然,顺意搁笔之趣味。这些文字大多形成于鸡声灯影时刻,想必是先生兴来随笔,写的都是心声之言。
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洛克曾经说过:“历史学是‘关于时间中的人’的科学”。历史学讲的是时间的历史、人的历史。历史学家朱维铮教授用自己的生命和有限的时间,对历史学的研究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留下的许多佳作将为中国史学研究留下浓重而又精彩的一笔。我与他有限的相处所留给我的精神财富,永远铭刻五内。先生去焉,“泰山其颓,哲人其萎”。
先生有似一汪深深的水,静静地流淌,悠然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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