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源远流长的祖国医学,恰似这奔腾不息的黄河之水,虽百折千回,历尽艰辛,却生生不息,一直沿着它既定的方向奔流不止。而进入近代以来,由于内外环境的变迁和逼迫,中医学的发展愈显艰辛。在西风美雨的强劲冲击下,在海洋文化和现代实验科学的强力挤压下,在传统士大夫“内感民族文化之衰颓,外受世界思潮之激荡”的裂变下,仍有一代代中医学人, “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为中医学的生存与发展,殚精毕力,鞠躬尽瘁,力保一息尚存之岐黄遗脉得以延续。从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唐宗海、张锡纯的“中西汇通”,到谭次仲、恽铁樵、陆渊雷等人的“中医科学化”,以及施今墨等人的“中西互参,各取所长”,正是这种奋起与命运抗争,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具体体现。“知其不可为而为,德之至也。”处此“乾撼坤岌之际”,在中医学术界,可以说是代有人出,不绝如缕。在现世的中医学家里,邓铁涛几乎成为见证近世中医坎坷遭遇艰难发展的第一人。邓铁涛秉承先贤之遗绪,奔走呼号,从理论到临床实践,竭尽所能,维护中医学的学术地位与实践合法性。
那么,是什么精神与力量在驱使邓铁涛如此执着于维护中医的生存与发展?笔者以为,应该从他的文化渊源、价值取向与精神信仰的深处去搜寻。邓铁涛无疑是中医界少数几位有坚定信仰的人之一。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事实上,邓铁涛已经从单纯对中医学理论的热爱和临床实践,升华为对“道”的孜孜不倦的追求。太史公有言: “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司马迁《报任安书》)邓铁涛应该是可以在中医学发展史上留名的人,这与他在中医界的理论创获和学术地位是分不开的。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247页)。
事实上,邓铁涛学术实践所蕴含的内在学术精神,至今尚未有人进行深层的挖掘。邓铁涛丰富的临床经验,对于中医的学术继承与发展,固然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自有其弟子门人竞相整理沿袭,但他的学术精神,则有着更重要的普适价值与标示作用,因而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学术地位,更值得挖掘与探讨。兹就其学术精神和学术地位作一梳理,以就教于各位同道与邓铁涛教授。
1 使命感是邓铁涛学术思想的精神资源
根据现代行为主义和精神分析学理论,一个人一生的行为、成就,与其早年的经历和教育有着密切的相关性。从太史公“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 《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 《说难》、 《孤愤》; 《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司马迁《报任安书》)到顾亭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不彰显出他们后来的思想与成就,都与他们的经历有直接的关系。
早期的邓铁涛,秉承了儒家的传统文化,所谓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传统(此可以从《邓铁涛医集》的后面几篇文章中找到证据)。中后期开始,接触到一些唯物辩证法思想和现代科技理念,丰富和演化了对中医的认知和实践。可以说,邓铁涛一方面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里儒家“济世救国”的思想精华和价值观,另一方面,也吸收了外来的先进科技文化理念。近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或者说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互相取长补短,臻于化境。综观邓铁涛整个学术思想和生命轨迹,给人明显的感觉就是,他的先天来源是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价值体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集中代表了儒家的读书济世的价值理念。而后天则注入了更多唯物辩证法的哲学思想和现代科技文化理念。
早年的经历,中国儒家思想的文化熏陶和家学渊源,以及唯物辩证法与现代科技文化理念,构成了邓铁铸学术思想的基本资源。邓铁涛多次回忆自己的早年经历:青年时期,为生活所迫,曾流离转徙于广州、武汉、香港等地行医,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倭寇的入侵。眼见生灵涂炭,赤地千里,疫疠流行,怎能不激发起他埋藏在心底里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救同胞于水火、挽时局与倒悬的历史责任感。 “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不就是他当时的感受吗?据邓铁涛后来回忆说: “三四十年代谋生往往占诸问题的首位,要实现医学理想诚非易事。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当时的前辈学者实在无法找到真正的出路,就更不用说我们年青一辈了!”(见《邓铁涛医集》248页)。家国之思,亡国之痛,该是镂骨铭心的。邓铁涛早年的经历,促使他将自己的命运,同国家民族及中国医学的兴衰存亡,紧紧地连在一起。他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个人事小,学术事大。他痛切地感受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中医兴衰,舍我其谁!所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邓铁涛常说: “现在中医无论是理论,还是临床,都到了一个发展的十字路口,是废医存药,全盘西化,还是坚持中医的特色,继承整理,不断提高?”他批评那种废医存药的观点,是“自我从属”,其实就是自我缴械的文化虚无主义,是不可取的。他正是站在中医学术的至高点,从中医乃至传统文化兴衰存亡的大局出发,每每发出慷慨沉痛之音。
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邓铁涛可以说是集三者之大成者。纵观邓铁涛一生的学术轨迹,从早年的四海求学,悬壶济世,到晚年的殚思极虑,编撰煌煌巨著《中国医学史·近代卷》,从点校《子和医集》、《医碥》和《岭南儿科双璧》,到多次海内外讲学,宣扬中医思想,都彰显出邓铁涛对中医兴废存亡的忧患感与使命感。一般人谈发展中医,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而邓铁涛却是站在时代的高度,从中医的长远战略考虑中医的发展与未来。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也是邓铁涛学术精神的精髓与灵魂。
2 博古通今,兼纳百家
“大家”是指那些学贯古今,兼通文史的大学问家,决非当今那些只拘泥于一家之说者所能望其项背。在现代中医学家里面,邓铁涛是现世的少数几位饱读“经史子集”百家之学的人之一。他能够融会贯通,并将古代的文史精华运用于中医理论的整理、挖掘与提高之中。他师古而不泥古,继承不忘创新。他以脾胃为中心,提出了新的中医“五脏相关”的学说,这是对中医基本理论的发展。邓铁涛全面继承了从《内经》到《难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 《脾胃论》,直至明清诸家的思想与学术经验。不仅如此,邓铁涛对全球化的现代科技大势和整体流变趋势也能准确把握,因而他能高屋建瓴,见解独到。对中医的发展,他既反对那种食古不化不知变通抱残守缺的做法,也反对舍本逐末盲目迷信西方实验科学的虚无主义。既批评新一代中医学人自我放弃与自我从属的普遍现象,也反对让人脑跟着动物的脑子转的怪事。邓铁涛对葛洪之研究,对《子和医集》的整理,对《岭南儿科双璧》、 《医碥》的点校与整理,都反映出他对领南医家的重视与继承。邓铁涛对现代医学和现代科学技术,乃至哲学、史学,都有所涉猎。比如他有关于控制论与中医的论文,有信息革命与中医的论文。他涉猎的范围,包括内科、儿科、外科、妇科多个领域。还组织编写了《实用中医内科学》、《实用中医诊断学》、 《中医诊断学(教学参考)》、《中医诊断学(高校教材)》、《中医学新编》以及《中医大辞典》、《中国医学史·近代卷》、《中医近代史》等。其中主编《实用中医诊断学》 (59万字)由英国CHURCHILL LIVING STONE·出版社翻译成英文在国外发行。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邓铁涛有一种活到老学到老、永不服老的精神品质。新近他还积极发起并参与成立广东省中医疑难病专业委员会,并以85岁高龄亲自挂帅主任委员。
还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语言艺术。语言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是人类思想的载体。孔子日: “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古之为医者皆饱读诗书之士,所谓儒门事亲,秀才学医。当我们今天再读《内经》、 《伤寒论自序》、《类经序》、《儒门事亲》、《此事难知》、《红炉点雪》时,无不强烈地感受到他们丰厚的文化底蕴和文字功力。环顾当今的泮宫杏坛,那些堆积如山的医著和科研成果、科研报告,成本成本地被克隆出来,用作升官发财谋取教授博导虚名之用,其思想之贫乏内容之吊诡文字之苍白文风之呆滞,比之八股文犹有过之!清除学术泡沫剔除学术腐败,已刻不容缓。否则,几千年来,儒门忧国忧民的优秀传统与人文精神将毁于一旦。作为现代中医的托业之人,邓铁涛有着高超的语言天赋与表达能力,这也是他成就大业的重要因素之一。在他八十寿辰的时候,邓铁涛还幽默地用公岁来指称自己的年龄,仅仅四十公岁,不算老迈。我们无论是听邓铁涛的学术报告,还是读他的文章和著作,不仅能处处感受到他深邃的思想和学术,还能时时领略到他机巧的语言艺术和灵敏的睿智。
当下中国的文化思想界颇似晚清当时的情形,各种思潮杂陈纷争,门派林立,新说此起彼伏,各领风骚数十天。各色人等,你方喝罢我登场。中医学界也不例外,处处弥漫着一种唯洋人马首是瞻,食洋不化,完全以西医的一套来评价中医的疗效和科研成果的思潮。还有人挟洋人以自重,否定中医的临床思维。邓铁涛针锋相对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是要让 DME为中医科研服务,而不是让中医科研为DME服务。“何等的机智幽默。
3 临床与理论并重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尺度。医学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科学,尤其是中医学,具有强烈的经验科学色彩,因而为医者若无丰富的临床实践,就很难理解和把握中医的基本规律与发展方向。邓铁涛早年悬壶四海,南北行医。晚年八十余高龄,仍在从事临床实践。邓铁涛丰富的临床实践,使他有足够的经验与底气去面对现代和过去的种种理论与思潮,使他能够笃定自若,游刃有余, “任尔东西南北风,咬定青山不放松“。无论是古代纷繁冗杂的玄学,还是近现代各种时髦流行的理论,他都能看个一清二楚。这~方面得力于他深厚的中医理论及文化素养,另一方面更得益于其丰富的临床经验。作为中医临床大家,邓铁涛的临床疗效与实绩是有目共睹的。比如他对顽症重症肌无力的研究,对急、慢性肝炎的研究,对中医急症的研究,对冠心病的研究,都可以看出其既有师承,秉承前人的基本精神,又能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有自已的创新,言前人所未言,想前人所未想。因而在治疗效果上,较前辈时贤又更上一层。他先后出版了临床经验辑要及医案,还有《耕耘集》等临床著作问世。说邓铁涛既是理论大家,也是临床大家,决非溢美之辞。
尤为难得的是,2003年上半年,当一场世纪瘟疫一SARS,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如暴风雨般袭来的时候,国人恐慌,洋人惊骇,邓铁涛不顾高龄,最早发表诊治“非典“论文并指导其学生弟子诊治病人,使一些病人转危为安,重获生机,并于2003年4月上书中央领导,促使北京中医能及时介入治疗。使中医为保护人民的生命与健康又立新功。中医治疗SARS这一世界性难题的初步成功,对扩大中医的国际影响,进而推动中医学术的传播与发展,都起了积极的作用。晚近,邓铁涛表示有信心攻克重症肌无力这一世界医学奇难杂症,目前其研究组抢救“重症肌无力危象“36例成功,无l例死亡。我们迫切期待。这种自信就是来自于他丰富的临床实践和独特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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